影片由一片黑暗开始,突然传来一阵钢琴声,观众试图在如幻影般的图像中,辨析它的形态和影像中的主体处境。渐渐的,传来一些环境音,虫鸣和树叶的婆娑声、脚步声、枝干被踩破的细碎声。镜头不断晃动,左右找寻着,又不断探索向前,仿佛坠入一片盛夏的热带雨林,穿行过充满瘴气、潮湿的蚊虫之地,未知和不安并存。
卢川:展览中的两个视频声音是同步的,因为处在不同空间,能够感受被声音环绕的感觉。请展开谈谈你在处理影像声音背后的考量。
范西:我希望在展览空间里把各类关系交织在一起。两件视频的声音部分本身就会把一部分关系区分开,《L》主要是环境音,诵经的人声辅助,《17分17秒》以钢琴为主环境音辅助,一方面,是基于物理空间上听觉的选择。另外,还有心理上的考虑,在片子里除了现场环境音和人诵经的声音,还加了钢琴的音色,它是由最低到最高逐渐变化的,一个音阶结束后下一个音阶再出现,它的这个规律是理性的,这跟片子中自然的环境声音形成了对比关系,希望在听觉跟心理上达到随时靠近或远离。
在马来西亚驻留的时候,我还收录了很多当地的声音,刚开始因为语言不通很难识别他们在说什么,无意间我听到了某个声音,第一反应觉得它可能和宗教相关,我认为这是一个有机会将人带入到其他情境的旋律,同时有一种异域感和距离感,是盘旋在上空的一个声音。所以,这个部分也加在片子当中了,当这几种声音按比例分配进入片子的时候,它的物理跟心理的空间就同时出现了,加上展览现场的位置安排,我希望它从声音的角度来说可以是没有角落的。
卢川:这个系列的创作来源于你在马来西亚沙巴洲金之岛上的“离岸”驻留计划,分享一下你当时驻地的生活和经验,作为一个委托创作,它如何在地展开?在《L》中,你讲了一个“建造一栋最终将要倒塌的房子”的故事,里面四个年轻人的生活经验穿插在一起,谈一谈这个故事背后的灵感来源以及在拍摄上想法,我能够感觉到,“房子”在展览中,是一个很重要的意向。
范西:其实在去之前,就计划要拍《L》这个片子,当时对片子的要求是,用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就是“少年在海上建了一个房子最后被浪冲走了”。我在去前两个月左右开始筹备,包括剧本、分镜,演员形象的想象,也建了一个房子的3D草图,构想了它实施的可能性。在上岛后的几天里,先选景和搜寻合适的演员,但去了之后,发现岛上几乎没有电动工具,大部分工作是靠手动完成的。为了不让它成为演员的体力负担,我在结构上做了最大的简化,同时也问了他们(演员)理想中的房子是什么样的,最后,以现实的实施情况为参考,建了一个只可以容纳一个人的房子,虽然它可能看上去都不像常规的家,但却是一个归属。
片子在做的时候我用了一种接近电影的叙述方式,按照剧本来组织这些情节。因为语言不通,我把第二天需要演员完成的行为拿翻译软件翻译好,第二天他们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事情了,具体的做法就是按演员自己的习惯来,我在其中不会干预他们的动作和情绪,只是安排每个人的行为,这样就可以呈现出来他们自己的性格特征,再用记录的方式进行拍摄,这也是让片子更加朴素的一个基础条件。片子里面有四个人物:一个是16岁的少年,很害羞也是个虔诚的教徒,我跟他磨了一星期他才同意加入拍摄,也跟我立了几条规定,比如每次跟他一起拍摄都需要分开到达拍摄地点,不能同行,他在每次换衣服的时候我要背过身去,走路需要间隔至少两米远,天黑之后不能拍摄等等;一个年轻人,活泼好动,很有朝气,岛上主要的建筑都是他来完成的,片子当中的房子也是他做的,他爬一棵近20米的树就是几分钟,也在海里可以憋气5分钟不出海面;一个是几乎不讲话的,有点隐形又很原始的青年,随时随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一段洗澡的镜头他瞬间就把衣服脱掉了,一点顾及也没有;最后一个是厨师,他只有一个镜头,像是动画片里的人物,走起路来有点滑稽,但很可爱。
而在片子的制作过程中,故事本身作为一个基础线索,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它是如何发生的,它不必是个大事件,可能特别简单,简单到甚至有些无聊和枯燥,有点像每天早上睁开眼都会看到的光线,这些行为和动作,它有意义或无意义。每个人每时每刻都会产生这些简单的小事,我们可以选择忽略或者“再看它一眼”。
所以,就像展览名称“几点开船?”一样,问答这种形式是一种往来的关系。我希望片子可以产生更直接的互动,它有对象,并非是一个孤立的状态。当时在岛上的生活是非常固定的,每天吃一样的东西,时间也是定时的。如果我们想要出岛,就需要询问岛上的管理者,她制定岛上的规则,也掌控船只,再根据每天潮汐的变化做出调整。在岛上我感受到了身体体感和愉悦的消解,关于规则的制定、失控和冲突,这些都让我自然而然的带入到当地的环境中,以及这个环境背后所存在的结构,你也是其中一员,并非置身事外。而这个海上的房子,是一个对象也是产生互动的驱动力。
卢川:霍尔特(NancyHolt)和罗伯特·史密森(RobertSmithson)的合作作品《沼泽》,南希将视线仅限于取景器中,依靠史密森的言语导航和摄像机的影像在沼泽地中行走。她当时提到“当芦苇撞击摄影机镜头阻挡视线并形成不断变化的模式时,混乱随之而来”。在你的影片中,身体作为中介,镜头以“幻肢”的形式,参与到对于在场的模拟和共时的建立,以期达成一种通感。它将你之前在平面上的工作,转移到一种更具动态感和时间感的关系中,请谈一谈你的想法?
范西:这部影片更像是一个行为,是我在考虑如何把观众代入其中一起行走的视觉行为,所以,我把在场的视角和观众的视角进行了重叠。片子的视觉呈现的方式是跟行为一体的,在相机的设置里,如果要画面清晰,机器设置的时间速度平均是1/120秒,如果速度低于1/40秒,就会出现模糊的形象,如果高于1/200秒,画面则会失真。某种程度上,机器左右了人的观感,我们也已经很习惯看到手机里那些失真的画面了,而人眼的识别速度,一般是1/10秒-1/30秒。那么如何建立一个同步的视觉感知?除了观看的习惯,还有心理的作用。首先,我把在场的经验转换为视觉:一个人在漆黑的热带森林里行走的紧张和不安如何呈现出来,这是我考虑的一点,另外,是建立眼睛和对象之间的关系,我通过模拟人眼如何“看”,来组织视觉跟行为的3D效果。之前我做过一个测试,对面设定两个点,当我们来回观看它们的时候,会认为它们是清楚的,这是大脑作出反应之后的结果,其实中间划过的部分是幻影,而机器是可以模拟出这个过程的,它是一种线段性到点状的图像分布。
现在我通过一些方式去寻找人在观看的时候是如何感知、理解和经历对象,以及它又是如何转换成视觉的方式,它可以是一种通感,是特别具有身体性的原始通感,我的方式就是上面提到的通过点和线段建立起的图像逻辑。如果我们只去一个地方一次,那么所看到和接收到的信息就是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如果你离开了,那么这两个点也变得模糊。但是点与点之间的距离是变化的,时间也会作用其中,它在不断的固定和推翻,像轴一样在变化。里面可以研究的内容有很多,我在《L的客厅》中就尝试了固定点的变化。之前也用这种方式做过巴黎圣母院和一些经典建筑,而人的认知结构里的对象和真实走到那里,面对的时候所存在的具体差异,是我感兴趣的,我也通过这种方式来理解事物,这是我考虑行为和视觉表达的方式。
卢川:我想到你过往的几件创作,2018年创作的《树》中,通过电脑合成的方式,你将不同时间段拍摄的树木局部进行提取,最终组合成一棵树的形象。《AllBeings》将夜晚拍摄的图像通过长时间曝光和闪光的技术叠加在一起,让局部得以显现和生长。系列创作《还原的象》(2016)基于图像的物质材料,通过图像运动过程的测试,在随时准备消失的形象中,彰显出图像自身的时间次序。这次的展览,对图像生产机制和物质材料的进一步探索,在《诱惑》中得以体现。通过对广州植物园热带植物的拍摄和局部提取,借助电脑抠图、拼贴、裁剪的手段,结合南方的潮湿气候,测试出理想的纸张厚度和垂度。在最终呈现的装置前,保留着蓝色修图痕迹的植物图像真实难辨,在光影的交错中呼之欲出。可否谈一谈你背后的工作方法?
范西:在做《树》时候,我开始考虑关于如何系统地构建图像的方式。当时做这个系列对我而言是一个很大的挑战,前后大概用了两年的时间,期间我不停地去拍去看,来加深对它形象的印象,拍完之后就放在那里一两个月,不再去想那个过程,几个月之后我再把当时拍的照片翻出来,进行画面重组。它挑战的地方在于,我们从小就受到了构图和透视的训练,在拼接它的时侯这些规矩会随时跑出来,这时候我需要不停地去回忆那个面对它的现场,而不是树本身的形象。
后来这种方式被我总结出来,发展成我做关于形象创作的方式:观看、拍摄、遗忘、组合。在实体空间里呈现它们的时候,再把心理因素考虑进去。在这次展出的《诱惑》中,我也希望呈现一种非常规的视觉状态,让它与所承载的时间节点和既有的形象之间产生差异,所以,它相对于《树》来说,也升级了我对形象创作的方式。在创作中,我不止期待图像自身的张力,也希望图像的时间是松动的,它们可能是一个时间段,可能是某个时间节点,也可能是一些行为和动作。就像《诱惑》,作为图像的基础它是由植物组成的,但作为一个形象来说,它又不仅仅是你所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