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便是一种丧失  

冯博一

 

世事变迁总是快于时序的更替,沧海桑田往往就在一刹那间。今日世界永远不会是你昨天所想象的模样。不用说未来尚在不确定性中晃动,即便是“此在”,也总是处于不可把握的“未知”里。就像范西这次在广东美术馆最新个展的视听光影一般,设置着她所在的空间场域,漂白着她目光所及的世间风物。飘忽不定,抑或神秘莫测。范西曾说:“创作对于艺术家就是认识自己跟世界的途径。”作为范西2020年新作的个展,我以为这是她对之前以摄影为主要媒介的创作,做了一次实验性的清理,或发生了一定程度的偏离。尽管作品不多,却如影随形地沉潜着她多维的视角。

 

范西不是一个纪实者,也不是一位预言家,而是迷茫在边缘的关注者和穿越者。她对自然生态环境充满了关切,同时她又用艺术家的眼光面对着生态和现实的急剧变化。她的影像、装置、摄影等多媒介方式,基本上是通过自然植物生长的时间和空间想象来完成的。看似是一种或动态或静止的视觉效果,实际上是保持了植物自由自在的旺盛生命形态。而利用多媒介的方式,对艺术家和展览本身来说,透过植物的生长去发现其中的无限变化。这不是一个简单地对自然生勘察的记录,而是以重构与置换的方式对生态、处境的一种带有警示与预知作用的视觉显现。细致而微的观察和松弛的显影,使得形与影、时间与空间、人与物之间出现了一种混杂的关系。什么是真实?什么是生活?什么是艺术?这些问题几乎都在她无边的创作中淹没了。她的新作品在跨越了似真性之后,远比很有现实感的艺术表现有了更多的想象空间,而这些又都凸现了她在一个新的语境中自由穿越这些媒介与界限的能力,一种艺术不确定性的作用,一种无法把握的无限变动。她在生命之河里的流淌和涉渡,仿佛吹向陌路的风,看万物的野蛮生长。木郁,且匆匆!

 

范西影像作品的每一节点都是依据于空间,时间,以及在异域驻地创作开始的,所表现的题材也主要在于发现和寻找她与空间环境、自然生态的存在关系,如她的《L》和《1717秒》影像,生成于她在马来西亚沙巴洲金之岛上的“离岸”驻留项目。《1717秒》是她环岛行走的过程,摇弋的镜头和低视角的拍摄,扫过岛屿中被忽视的热带植物,自然生态与影像的交织,构成了范西和繁密枝叶相对应的吸附,衬托出自然伟力的容量。而在《L》中,她设置了一些叙事情节:一位当地的少年,在海上建了一个房子,却又被海浪冲走了。由此形成了地理上的循环往复和生存现实中无望的尽头。二个彼此相关的线索,同比例、同时长地在展览空间并置播放,清晰的自然和人物不断的闪现,转化和提示出生命力的顽强,使物理和心理空间同时形成间隔与融合,进而产生了与物象相关,或因物象而起的多种感触,将我们带入到人与生态关系的形而上的辨析之中。范西说:“这是一个循环时空的缩影,可以调动出最原始、美好的关联——与自然和人的关联——再无其他。”(见范西“自述:平实的语句”)

 

范西似乎是很随意地将她栖居与行旅的过程显现于她的作品之中。装置作品《绿洲》是在室内种植一块草地,看似芳草萋萋,实际上是一片既有真的绿植,又有人工化的塑料仿真植物,在真假相伴之中,营造着她的暗蚀花园,体恤着却是生命的无常。而在《诱惑》摄影装置里,她将在马来西亚沙巴洲金之岛上拍摄的热带植物图片,经过扣像、变形、冲洗、剪裁、拼接等手工处理,有意打乱了视觉的秩序,把植物切割成一丛丛植物灿烂的碎片。在无序,逼真、怪异的视觉张力中,塑造了一种“居间”的效果,如同观者在她的这一装置的临界点上游移一般。

 

范西的草间居游,并不刻意寻求事物和现象的意义,也不为创作预设明确的针对性,看似不经意的地方,其实是用力了,只是给人一种浑然天成的感觉,并不留下流行的“作品性”痕迹。不过,不刻意寻求事物和现象的意义,不等于事物和现象没有意义。根植于自然之中的艺术首先是一种在无意义的事物中去发现有意义的能力,并通过艺术方式转化、提升到较为重要的位置上。但这种选择和处理,不是要把意义强加在作品身上,而要体现在人与物、人与环境的时空关系中,体现在她具体的生活境遇里。

 

范西有意遮蔽了所谓艺术家的身份和意图,好像只是演绎着一个信手拈来的影像和场景,但却改变了艺术家和观众之间的观看关系。观众从这里得到的不再是有明确指向的描述,而是一种真实与虚幻的生存况味新感受。仿佛让你走进了一片迷宫,神秘而又充满诱惑。作为观者,我们几乎始终在寻找这座迷宫的出口,这个动作贯穿于我们的整个审视过程。但是走向出口的路径总是显得扑朔迷离,多年积累的视觉经验在这里似乎一点也用不上了,一切都要重新体验。有时我们觉得已经找到了一条通道,但走下去,却又山重水复,陷入新的迷茫;有时前方出现一片亮光,我们以为那就是指引我们走出迷宫的希望,殊不知仍是自己的幻觉和虚妄。

 

她的作品《无题》,拍摄了一幅钟表的图片,仔细观看,却没有具体的时间刻度。她是做了一个时钟的加速装置,使时秒指针若隐若现地瞬间定格,意味着时间不仅稍纵即逝,还一直绵延于这些作品的始终。“天行有常”的概念在当下的社会局势和现实生活中,已经开始隐退,改变命运的每一个契机都变得偶然的难以捉摸,人的命运只是这个复杂方程式中的一个变数而已。范西的创作更多的是在无常之中,对自我空间的设置,对自然生态环境的一瞥,却足以令我们唏嘘一时。命运中的每一个个体,无论是落魄和腾达,都无法真正地把握自己,甚至超俗脱凡。我们只能将内在的体验,心领于命运中的无常与变态。而对于无常的敬畏,实际上是对人类自信力的挑战,是孤独中无助的个体在心灵深处的颤栗,是失重且无处安放的纠结与焦虑。正如范西的作品可以通过个人体验的来辨认自我;在与自然生态的对视中,辨认艺术创作的方向,并从中找寻到一些永不消泯的内容,包括她对以往创作履迹的逐渐消蚀。也许,只有过去的才是可以进行确认的东西,而过去即是异域,开始便是一种丧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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